风吹一夜满关山

‰悔★恨№

　十月，巨鹿。芦花催白发，枫叶满关山，长城内外的天里，一片萧瑟。旋转的风里，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沙中缓缓擎起，拍了拍征衣，青铜的剑鞘里，雷吟生寒。十九岁的项羽剑眉如电,高坐在乌骓背上的他，双眼迷离，温柔如醉：故乡的山水，怕是明媚的秋波，他不由得低瞧瞧怀里熟睡的虞姬，鼻翼微微蠕动。如春的年龄，如何奈得住这北国的风沙？这两年可苦得她跟着我。在我的天地里，除了乌骓，也就顶数她了解我。自我懂事起，每天醒来叔叔就在耳旁重复着一句古训，楚有三户，必亡秦。
    听腻了他的教诲，秦狗有什么可怕的，几千斤的铜鼎都奈我何，“万人敌”的称号早在乡閭传开。兵法又有什么好读的，你看我跨上雪白的乌骓抱着心爱的虞姬在军帐前晃一晃，士兵朝上的眼神里分明透着疯狂的艳羡，战争是什么，是血雨火的冲动，与那些宽衣打氅的儒生又有什么相干？喊一句：弟兄们，给老子上，马背上有酒有女人”——也就是凭着这个信念，我挎上战马，在这里，斩杀了数以万计的秦兵，巨鹿，是秦国心中永远的痛。功成名就的我向往宝马香车的生活，大兴土木的宫宇里，虞姬曼妙的舞姿在如水般滑腻的夜里绽放。她是我的女人！我回家带着她有错吗，锦衣夜行的滋味我在军营里早就尝够了，风风光光的荣归故里，这是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偏偏又有那么几个臭儒生死拉着我的马背，要死不活的劝我不要远行。人群的冷眼里有人不屑的摇头晃脑：南人沐猴而冠。我当时就杀了他。　　
　　我讨厌君子，它们喜欢把我拉进礼仪层层的帷幕里，就连我最信任的亚夫，范增，也劝我别太天真。父母在，不远游，是他们是他们捆紧的束腰带，现在又要来拘束我了。我是自然的孩子，军营就是我的家，那些花巧的造作又与我有何想干呢？像亚父着类的人哪里晓得造化的神妙，行走的乐趣：殷红如血的战车旁，浮云垒动，勇士们的缨盔飘洒在多风而干燥的大地上，我跨上乌骓，驶进一个梦里，风里的帐篷青光闪闪，虞姬雾盘做的秀发里，环佩叮当，如雪的肌肤在皎白的月里轻薄如纱。高唐神女的云雨，襄王云台里的春光，灯下的美人哭了！许多年后，当我在垓下举目四顾无奈叹息时，她的哭泣依然让我心动，只是调子变了，像团扇上拼就的点点梅花，疏影里，有亚父，钟离昧，还有刘邦那阴惨的笑容。残雪如盖，我心爱的乌骓，我死后谁将回是你的主人，是韩信吗？那个钻别人裤裆的小儿，天地如此只小，也能封坛拜将？弓箭收遮掩的背后，是一颗阴暗的心。　
　　可怜我的荆楚十八骑，堂堂的好男儿，竟丧在这个猥琐的男人的手上，从前，我们围在离火旁放声歌唱，熊熊的烈火照映着每一个年轻的心，我看见他们颧骨上乌青发亮的汗水。多少个梦里我仰头望着黑墨的苍穹，乌骓亲昵的用尾巴扫着我的脸，江东的白发红颜担着酒，齐齐的在江边焚香祷告，壮行！青青的烟波里，秋雨如绵。我永远忘不了大斗笠下的阿妹，香包系在郎身上，盼郎早归家！缝缝补补的阿姆，弹胡笳的老朴公：浩荡无涯兮满秋风，意恐迟归兮思健儿，咿咿呀呀，清壮吟送里激越如斧钺，对，斧钺！助我挥洒干戈！鹰扬烈烈，马鸣萧萧，章邯的旗帜倒下了，冀北苍凉寂寞的大地上，西楚霸王的名字被敌人称作追逐太阳的死神。长戟一现，刘邦怯懦的身影掩不住落荒而逃的狼狈（过度紧张，将亲生儿子从车上抛下）。行行重行行，当对手远去，号角不再，走向高端的我突然觉得战争是多么的乏味，人生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当精力过于膨胀无法发泄时，我选择了放纵，鼓乐声里，鲜花丛中，伟岸依旧是伟岸，只是身影却已模糊。对镜揽照，我已然不是我——那个纯朴的少年。于是，我败了，败得是呢么彻底，那么迅速，好像一夜间的事，我看见亚父凄凉佝偻的身影骑在牛车上，还频频回国头来叫着我的名字，“羽儿，你本应该是只雄鹰，奈何要剪断自己的翅膀"，愈行愈远……　
　　我哭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哭泣！那干涩的眼圈里写满怨恨和失望。难道是我做错了吗？在乌江边上，我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重复着这个问题!是的，你错了!虞姬爱抚的眼光抚摸着我的背脊，“你错就错在你是自然的孩子，这里的世界不属于你，腐臭，肮脏，本不是你的颜色！　　
　　血，轻轻滴下，像慈母在召唤她的雏子。那晚，我的女人死了，虞姬——安静，干净，听不见声响！我恍了恍神儿，看见山谷里的梅花在夜里爆放，一片片，鲜红耀眼，我抱着她，牵着乌骓，慢慢向江心的清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