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寂寞，我们的盛宴

lyrong

寂寞，一个很抽象的名词。每个人对这个词都有自己独到的诠释。戴望舒写道：“日子过去，寂寞永存，寄魂于离离得野草。”汪国真写道：“走在梦一般的大森林里，我迷了路，眼前是一片轻柔的薄雾。”几米写道：“只为了比你们更高一点，更接近皎洁的月亮一点，我只好坚强地假装：这样比较快乐，比较棒。”我想，这些都是诗人对寂寞的另一种理解吧！这年代，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说：“我很寂寞。”是啊，谁都用不着为这句话埋单，说说又如何呢？


《夜宴》里地无鸾说：“一个人不会懂另一个人，懂了，就不寂寞了！”所以，他注定不是一个雄视六合，君临天下地帝王，而是一个孤独伤情的舞者，生命的伤无人懂得。但，无鸾毕竟只是盛和玉写出来的一个人物。卸去妆容，脱下戏服，吴彦祖依然是一个春风满面，演技出众的艺人，他不是无鸾。


于是，我想，寂寞不该是人们经常提及的东西，它是一些人心里很柔软的那部分，触摸了会疼，飞扬时会笑。于是便常常想起一些寂寞的灵魂，用一支笔演绎绝美的人生。他们的寂寞，被蒲公英衔了去，飘向某一个角落，看似轻盈却不堪重负。




李煜







李煜一直是我在古典文学集大成者中最铁的一个偶像，我笃信王国维所说的：“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他的朝欢暮宴，他的藻思富瞻，乃至他的亡国之痛，一直让我觉得他是极为不幸地。这位重瞳骈齿的男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打小周围便围着一群宠她疼她的宫女嫔妃，可是夜阑人静时只有自己。


有的文人，走了许多寂寞的路，但他们的心灵一直盛得满满的。比如李白，怀才不遇，但他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足可见他的气势；比如苏轼，屡遭流放，但他还能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是一个多乐观的人写出来的诗句；又比如纳兰性德，在钟鼎之家无法求得心灵的和谐，但一句“信人间，无上尘缘未断”感动了多少心灵。他们的心灵深处，是明亮的，因为他们知道，时代认可他们，后代也将铭记他们，并为之写出一曲曲风流云散的传奇。


可李煜不是，他是一个亡国之君。


朋友一直很费解我对李煜的崇拜，她说李煜真是窝囊得可以，她说开宝八年宋兵南下攻破金陵的时候，他不应该出降，而是应以一死以谢天下。然而李煜被俘到汴京后，先是被封违命侯赵光义封为陇西公，尽管他只苟活了三年就因“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被赐死，但这也未免太不光彩了。想人家项羽兵败乌江自刎，后世多少人都称赞他为英雄，况且，项羽这位极富谋略的军事家，尚且可以如此，你李煜双手葬送了江山为什么就不能死得从容些呢？还有，快嘴的朋友又补充道，你说李煜写的词很忧伤，我看不尽然。他的艳情诗词不是比谁都明丽轻快吗？“如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双鬓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从这些词就可看出这不过是一个热衷于眠花卧柳的男子。史书上不也说了吗，李煜喜欢三寸金莲，他的一个宠姬窅娘子是便用布把自己的脚绑起来，待到脚型恢复时再忍着痛为他跳舞，万恶的妇女缠脚从此开始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辩解，朋友说都是事实。可我也相信，正是这样的一种环境才有了如此寂寞，如此多才的李煜。李煜的寂寞，缘于他的身边并无可倾诉衷肠之人，除了嫔妃，就是宫女，他唯有寄情趣于歌舞音韵之中，让每一场盛大到无以复加的宴会淹没自己。李煜确是极好声色的，可是，是真名士自风流，放眼看去，古代中国的帝王哪个不如此，只因李煜在满足之中仍感觉到一种无人懂得的寂寞，所以他才会说：“雍雍新雁咽寒声，仇恨年年长相似。”他的恨，不是宠妾，舞娘可以为之分担的。


李煜更深一层的寂寞，是他的身份。李煜于二十五岁嗣位的时候，苟安于江南一隅的南唐早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李煜的即位无疑加速了南唐的灭亡，他在政治上是极昏庸的，有抱负的臣子他不会用，进谏次数太多的他会干脆把他杀掉，也许他知道这样做不好，但他不知道怎么做。南唐于他就像手中一捆乱了的毛线，怎样也抽不到端，反而越抽不到端，反而越抽越乱，最后，这捆毛线被宋朝的刀剑砍碎了。李煜这时方才稍稍清醒了些，一切恍如一梦。柳永是一个甚至比李煜更风流的才子，缱绻芳尘，青楼遣兴于他如家常便饭，可他比李煜更幸运，他风流快活时时心安理得的，但李煜却是有负罪感的，他要遭受臣民的唾骂。亡国之后，他也许常有孤立无援的痛楚及缅怀过去的悲思。李煜终究是爱国的，不然，他不会说：“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我想他在写这些词的时候心情一定时极其寂寞的，周围的脸孔楼房他都不认识，他只剩自己了，其实，他的心早在战车哗啦啦地从身边流淌过去的时候就被带走了。


李煜完全是有机会颐养天年的，只要他不再怀念故国。可他那么寂寞，寂寞的人心中有一点波澜，往往就感情汹涌，收也收不住，他多次表达自己对故国的思念，宋太宗于是在李煜四十二岁生日时将其毒死。这样的死，比那个得以颐养天年的说出了“此间乐，不思蜀”的刘禅更值得人敬重吧！


                           艾米莉·勃朗特


   一直是不太热衷于外国小说的，因为我一直较喜欢含蓄的文字，外国作品太直白了。可直白归直白，外国小说可一点都不好懂，就像我一直不知道《堂吉诃德》到底在说什么一样，就算我细心研读，它的叙述方式依然会把我搅糊涂。可自从读了《呼啸山庄》。艾米莉唯一的一部小说，我方对自己是否能继续看外国小说产生了信心。


   这位只活了三十岁的英国小说家和诗人，用她热情的为世人描述了一片狂风呼啸的荒原与一群爱憎分别的男女。里面的爱，强烈而真挚。惟有一颗寂寞的心，能写出这样细腻的文字与支离破碎的爱与恨。因为有人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时孤独，至少我是笃信这句话的。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是童年时代的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的关系。希思克利夫那时还是很善良的，他虽只是恩肖先生带回来的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孩，可他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勤恳，坚毅地活着。只要能和凯瑟琳在一起，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包括亨德利对他的百般殴打和侮辱。


   很多青梅竹马的恋情往往更是不能长久的，包括他们。温文儒雅的青年埃德加的出现，像光一样映亮了天空。凯瑟琳手足无措，她爱希思克利夫，可她好像也不抗拒埃德加。


   此时希思克利夫已经沦为亨德利的奴仆，但最让他通心的，是凯瑟琳的移情别恋。你也许义愤填膺，但是，如果是你，一个还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爱上了常和你一起玩的仆人，你以为你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的。但是有一天，一个王子模样的，很有才华，很有钱的年轻人出现了，他是那么宠着你，你会不心动吗？


   希思克利夫能说什么呢？他走了。


   三年后，希思克利夫带着奋斗取得的财富归来，此时凯瑟琳已经身为人妻了。


   仇恨太满，就出溢出来。首先是一直怂恿妹妹嫁给埃德加的亨德利，再是亨德利的儿子哈里顿，甚至是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他还用计把埃德加的财产据为己有，他成功了。所有欺负他的人，就会败得很惨。


   可一切有什么用呢？凯瑟琳死了，他证明不了自己的爱。是的，所有的仇恨，所有疯狂的报复，都只因为当初那很纯净，很质朴的爱……


   艾米莉·勃朗特只为世人留下了这部她唯一的小说，就于三十岁时匆匆地告别了人世，很多书籍对她的描述都是“郁郁寡欢，刚强叛逆”，起先我对这八个字不理解，但看了《呼啸山庄》，终于有些明白，她的孤寂，失落和哀叹以及在书里所寄托的她内心的反抗。


   艾米莉曾经写到：自从出世，没人为我生一缕忧愁，露一丝微笑。这句诗让我很动情。寂寞的人，写出来的作品，也是寂寞的，就像故事中的希斯克利夫，带着仇恨归来，狠狠地折磨曾经让他痛苦的人，快感也许是有的，可绝不可能是永远的慰藉。希斯克利夫也是寂寞的，因为所有人都怕他，而他自己，终究没能避开对凯瑟琳的四年，绝食而死。我从头至尾都不认为希斯克利夫是一个恶魔，相反，我认为他是整部小说里最值得同情的。




  《呼啸山庄》是一部寂寞的小说，它窗明几净式的文字，更好地给世人呈现了一种寂寞的爱，一种残缺的爱。在作者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贵族富豪踌躇满志，世俗等级观念到处横行，人们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压制，艾米莉的悲愤，无人能懂，她把寂寞寄托给了文学，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爱起来不顾一切，恨起来不计后果的希思克利夫。可是，寂寞并非全然是坏事，否则，我们哪还能看到这部作品呢？


                                王安亿


   王安亿的文字淡雅而泛着浓艳，想是淋了上海味的雨的缘故。她能在日常的生活场景中寻找失落的美丽和意义，柴米生涯是春华秋实的明证，虽不能抛却尘世繁嚣陆离，参禅证果，却也能心止如泓，忘象见性。她的文风与张爱玲相似中又带有不同，同是才华横溢，但张爱玲的作品透露出她个人深深的自恋，而王安忆不是如此，她仅仅从平民的视角出发，用一枝细腻而绚烂的笔，写出一个个哀婉动人的故事。


一直坚信王安忆亦是一位寂寞的作家。她的许多作品，比如《冷土》，《悲恸之地》，《流逝》，结局都是让人的心为之僵住的。这些作品也许不尽是悲剧，但确实道出了生活的残忍。王安忆笔下的人物，其实都只有自己在孤独地走着，仿佛向任何人寄托感情都是徒劳。我犹记得《悲恸之地》的揪心的一幕，风尘扑扑赶到上海卖姜的乡下青年刘德生迷路了。繁华的百货大楼将一切反射得千回百折，山移路转。刘德生急着找回与他同行的九哥，但千篇一律的弄堂让他手足无措，众人又将他流氓一样看待，他被迫躲到了高高的阳台上，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弄成这样，他很疲惫。于是从阳台上飞了下去……因为他离上海很遥远，他的心灵很寂寞，却得不到抚慰。


每次看《悲恸之地》，我总会发呆好一阵子，生活就是这样不可预知，它常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戏谑地微笑。“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间苦人多”说的也许就是这样吧！


但让我赶到王安忆寂寞的，是《长恨歌》，一部关于一个女人四十年的情与爱的“现代上海史诗”，其中交织着上海沧海桑田的变迁，只是，一切到最后只剩下幻灭。


《长恨歌》中的王琦瑶，如王安忆所写“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芍药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可这样一个美丽的睿智的女人，一生却甚至比平凡的女子更为寂寞。诚然，王琦瑶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男人，李主任，程先生，阿二，康明逊，甚至还有在她五十五岁时仍对她怦然心动的二十六岁小伙子……可王琦瑶几十年的寂寞之河，仍然只是用她只身跋涉过来的。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让人无法以足够的勇气面对。要知道，怎样经营盈亏得失，是个人的事，生命不过是上苍借人一用的资本。


其实，王琦瑶在很早的时候就选择了一条寂寞的路——竞选上海小姐，再心甘情愿成为李主任的情妇，等着一个一个月只有一两次和自己在一起的有钱男子，对一直痴痴为自己付出的程先生却始终没有心动。我也不知道王琦瑶是否错了，但“上海小姐”这项桂冠确实只是一片浮云，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眼即逝。所谓的明星到最后只是一张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然而王琦瑶却愿意用一世的寂寞换来这短暂的虚荣。李主任失事后，王琦瑶就开始了她寂寞的生活，虽然她最后与康明逊有了女儿，可女儿长大后不懂她反而常与她闹分歧。这是王琦瑶的价值观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一个人不会懂另一个人，懂了，就不寂寞了，所以我至今无法说清王琦瑶对错与否。


我想，王安忆寂寞的文风，可能来缘于她不停地辗转在城市与乡村中的生活经历。她在上海成长，青少女时代又随父母到安徽的农村插户，并于安徽度过了很少一段时间。这样的孩子比别人更能看到生活真实的一面。但两种强烈的反差更容易形成寂寞的心境，因为生活本就是寂寞的。




后记







一直认为，热爱文学的人都是寂寞的，不知这句话是否过于偏颇。但一个人爱写作无疑是因为生活中有许多他无法说出来的事，所以他选择了让文字在笔尖变成流水汩汩流淌。所以，人们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感谢寂寞这种情感，因为它，才有一些牵人心弦的文字，永远灵动飞扬。